陶 纯:风中百合 | 重金属
作者简介
陶纯,本名姚泽春;山东东阿人;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;现为解放军某部创作室专业作家;1986 年开始发表作品,著有长篇小说《芳香弥漫》《浪漫沧桑》《一座营盘》等6 部,小说集《雨中玫瑰》等3 部,曾两次获“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”、全国“五个一工程奖”“中国图书奖”;长篇小说《一座营盘》入选2015 年度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;现居北京。
陶 纯
李百合在龙城师范大学上大四那年,家里出了变故——父亲被抓了。她接到母亲电话,没说上两句,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,仿佛天上起了个炸雷,“咯啦啦”一阵响,把她震得站立不稳,几乎要倒地,连呼吸都感到困难,那样子真是天要塌了。她不记得怎样回的宿舍,一头扎在床上,衣服没脱,脸朝里,一声不吭,像入定一般,晚饭都没下去吃。别人问,就说不舒服,懒得动。
事情来得太突然,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,完全懵了。这时候临近放寒假,城市里,校园里,已有了过年的味道,不时传来一阵鞭炮响,“砰砰……叭叭……”远处的沉闷,近处的刺耳。第二天她又接到哥哥李百旺打 来的电话,传达母亲的话,一是让她过年不要回家了,二是不要给家里任何人打电话,三是往她卡里打了五千块钱,让她省着花。她想问问父亲的情况,百旺没容她说,就把电话挂了。她再迟钝也能够感觉到,父亲的事儿绝不是小事情。
那个寒假,她跌入人生的低谷,不堪回首。学生都走了,学校不让住,她到校外的小旅馆开房间,为了省钱,要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半地下室。开旅馆的秃头老板把她当成了“小姐”,神情猥琐地直接问她,是不是需要他帮助介绍点“生意”,三七分成,还可以保她安全。她差点啐他一口。除夕之夜,城里万家灯火,鞭炮声连成片,像世界大战爆发,她躺在半地下室的破床板上,头顶是一纸碗吃了一半的康师傅泡面。她没心情给 任何人发拜年的短信,和她几乎“生米做成熟饭”的同学秦连成打来电话,她咬牙不接,对方不停地打,她只好接通,冷冷地告诉他,外面太吵,家里人多,她每天都不方便,放假期间最好别打电话,回学校之后联系不好吗?——她目前的状况,同学中没有任何人知道,包括秦连成。她怎么能告诉别人她现在的这个落魄样子?
过了好久,百合才把从各处得到的信息串联综合起来,略略拼贴出了父亲的大概情况。她家所在的村庄,名叫白沙村,是个海边的渔村,这个村子可不是一般的村子,它富得流油,家家住别墅,户户有小车,连城里人都很羡慕。百合的父亲李光进是白沙村的支书,这个支书,人家说,不比一个穷县的县委书记差。在早些年,白沙村是不怎么富裕的,不过是村里有几条破渔船罢了。父亲当上支书后,带领村民大搞海水养殖、水产品加工,几个村办企业红红火火,没几年就成了当地数得上的富裕村,村里人把父亲当成大恩人。白沙村白姓人家占大多数,李姓人家占少数,白李两姓的矛盾以前穷的时候还不怎么突出,后来有了钱,矛盾开始显现,钱越多,矛盾越大,父亲是村支书,李姓人家虽然占少数,但是常处上风。三年前白常胜当上村主任后,两姓开始分庭抗礼,对父亲的举报一直不断,直到这一次上面动真格的,查封了家里的财产,撸掉了父亲的职务,而且当众把人带走,藏到了谁也搞不清楚的地方。李百合家的天,这样说塌就塌了。
那个寒假,百合总感觉不是父亲出事了,而是自己给关进去了,说度日如年一点都不过。她盼着开学,却发现开学之后,情况似乎更糟。家里的事情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,尽管她明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但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吧。以前她是那么高傲,虽然是小地方的人,但吃的用的穿的,不比哪个城里人差,在心理上,她是蛮强大的,从不怵谁;外表上,当然也不输谁。还在上高中时,县里的黄县长就盯上了她,好几次借着酒劲向她父亲吆喝,希望将来黄李两家联姻,结亲家!黄县长的儿子考上了北大,是县里的学霸,小伙长相也不赖,人家主动说出这种话来,足见百合多么的优秀。
可是现在,她见了谁,都感觉低人一头。她脸上没有了笑容,小胸脯子再也挺不起来。她都不大敢照镜子——脸色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颜色,发乌发黄,眼圈也透着隐隐的灰褐,头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飘逸,而是干枯扎手,像用久了难以打理的一团黑丝麻。以前她在同学们面前,说话大声大气,花钱大手大脚,笑声不断,脚底有劲,被男女同学簇拥着,像个骄傲的公主,可是眨眼之间,她变了,变成了闷葫芦,一天说不上几句话,见了人群就想躲,那感觉真像个受气包儿。
自然她不再敢大手大脚花钱。她想起父亲说过,吃不穷穿不穷,算计不到就受穷。父亲还说过,天天宴客不穷,夜夜做贼不富。这套理论深刻地影响了她,让她变成一个爽快的女汉子,有钱就花,向来不皱眉头。可是这时候,她怎能再向家里伸手要钱?那五千块钱无论如何得撑到大学毕业找上工作。几个要好的同学很快看出了端睨,纷纷问她咋了,失恋了?还是家里有了什么事?她一概否认,可是越否认,别人越怀疑。失恋不可能,因为秦连成三天两头找她,也没见她看上别人;那么就是家里出了事。实在瞒不下去,她只得托辞道:“我妈妈生病了。”她没有骗别人,妈妈确实病了,那天百旺打来电话,说妈妈精神状态很不好,人瘦了有二十多斤。放下电话,她抹眼泪,大家都围过来劝她,有人自告奋勇要帮她联系辅导员请假,让她赶紧回趟家。她谢绝了人家的好意。毕业前的那几个月,“妈妈病了”成为她离群索居的挡箭牌。几个室友悄悄商量着,准备凑份子到外面请她下顿馆子,她坚决地拒绝了。那些天,别人越是关心她,她越是感到不自在。她渐渐发现别人看她的眼色不对。她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?获悉了什么?校园里和她一个县的同学倒是有几个,但是从不来往,他们会不会听说了她家里的事?抑或她夜里说梦话被室友听去?……她变得疑神疑鬼,刻意和人保持着距离。
幸好她还有秦连成。他们同一个班,他是学生会干部,校园里的活跃分子,经常组织一些活动,一来二去就和她熟了。她以前没谈过恋爱,等她发现和秦连成越走越近,并且拉了手亲过嘴之后,才发现自己掉进了恋爱的大染缸里。秦连成中等个头,身材单薄,皮肤黝黑,但口才不错,讲起话来滔滔不绝,很有感染力,看上去精干利落。连成和她理想中的男友还是有较大差距,好在她和他仅仅是恋个爱而已,她并未承诺嫁给他。连成是个聪明人,早就猜到她家里出了事,变着法儿安慰她,顺便也想套出点实情来。她差一点就告诉他父亲的事,话到嘴边,还是忍住了。她以前就曾疑心秦连成追她,是因为她家的家底厚,有父亲在,她一辈子不会缺钱花。但是突然让他知道父亲出事,而且不是小事,会不会吓跑他?如果他再因此疏远她,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崩溃……
大四下半学期,他们这一届的同学很多都在实习,顺带联系工作。秦连成因为是学生会干部,留校的可能性很大,他倒不急于到外面找工作。他劝百合尽量不要回家乡。以前百合说过,父亲希望她毕业后回去,一个姑娘家在外面闯,他不放心。人说女儿是父母的贴身小棉袄,在父亲眼里,她更是心头肉,她打小就很乖,父亲喜欢她,胜过哥哥百旺。
这天晚上,连成约百合出来。天气热了,校园里到处都是人,成双成对的不少,空气里弥漫着荷尔蒙的味道,令人蠢蠢欲动。据说保洁员每天早晨都能从操场边上的树林子里扫出成堆的安全套。连成和百合算是显眼人物,他们晚上在校园里实在找不到私密的地方,就出了师大的西门,到小河边上转悠。虽然河水的味道不佳,但这里仍有不少人驻足,师大的学生占多数,好在天色向晚,谁也顾不上打量谁。连成牵着她的小手,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坐的地方,勉强坐下来,连成开口道:“你妈妈……她好些了吗?”显然没话找话。她长时间的情绪低落、萎靡不振,令他这个善做思想工作的人都没了办法。百合叹口气道:“说是好些了……但是谁知道呢?”往下便是沉默。连成只好换个话题道:“百合,快毕业了,你打算咋办?”百合淡淡地道:“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些。”连成右手伸过来,搭在她肩膀上道:“再一次奉劝你不要回去,留龙城最好,尽量不要去学校当老师,还是进机关好。”当时正赶上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二拨公务员下海潮,想当公务 员,也不太难,不像后来,多少人打破头争一个名额。百合沉默一阵道:“当老师不好吗?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长大当一名教师。”连成笑道:“时代不同了,现在谁还想当孩子王?”说来也怪,他们师范生普遍存在不愿当老师的想法,毕业就想改行。连成又道:“亲爱的,你爸爸应该能帮你在龙城找到关系,能进党政机关最好,进不去的话,进事业单位也可以的。”一提到爸爸,百合心里就痛一下,她忍着,没接话。连成往她身边靠了靠,伏在她耳边道:“亲爱的,毕业班都在找工作,大家都想留龙城,你得抓紧点,不然好地方都被人抢占了去。”百合道:“我一个女的,进党政机关能有啥出息?你怎么不去?”连成似乎胸有成竹道:“我留校是暂时的,早晚要进党政部门。从大学转机关,并不太难。”又道,“这你不懂了,女同志在机关,自有优势,只要聪明肯干,出头的机会自不会少,即便职务上进步慢,人脉还是会越来越广。你爸爸在乡下一手遮天,你在城里再帮他撑起一片天,你们李家不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吗?”
你看看,他又扯上爸爸。百合心里莫名的一阵愤怒,猛推他一把道:“你住嘴!”连成吓了一跳,以前很少见她如此发火,愣了愣,便又靠近她一点,收回手,两只肩膀贴在一块,这才感到百合最近确实消瘦了些——她的肩膀骨硌疼了他。小风吹来,顿觉凉意,百合低下头,脸埋在膝盖上,那一瞬间,她好想扑到连成怀里,把什么都告诉他,然后痛痛快快哭一场,她都压抑了好几个月,真快要垮掉了。幸好,最后关头,她克制住了——绝不能主动把父亲的事透露给任何人,否则这几个月,她不是白熬了吗?
五一过后,百合突然接到哥哥百旺的一个电话,说是就在学校大门口。她吓了一大跳,以为又出了什么事,赶紧往外跑。百旺站在路边一辆挺旧挺旧的桑塔纳轿车跟前抽烟,她差点没认出来,百旺又黑又瘦,腰杆似乎也挺不直了,而他原本不抽烟的,看来这几个月折腾得不轻。自从她上了大学,百旺每年都要奉父亲之命来城里看望妹妹几次,开着他的奔驰越野,大包小包地往这送东西。而这一次,连一袋水果都没给她捎来。到了近前,她望着旧车发呆,百旺苦笑道:“几辆车都扣了,这是借的。来龙城想见个父亲的老熟人,请他帮忙说句话,可是人家根本不露面。”
嫂子蔡倩也在车上,可她根本就没下车。百合指挥百旺把车开到一条偏僻的背街上,三人钻进一家脏兮兮的小馆子,要了个小单间,感觉像做贼一样。一上来不敢提父亲,她先问母亲身体咋样。百旺嗫嚅道:“妹妹,咱妈……精神头不好,整天抹泪,吃不下饭。”她嫂子抢话道:“什么精神头不好,其实早成了精神病。”百合眼里含了泪,差点哭出声,嫂子指指门外,她便捂上嘴,忍住了。嫂子又道,“白沙村的人,个个不是东西,以前他们把老爷子当成大恩人,现在白常胜掌了权,他们又把姓白的当成大恩人,理都不理咱家人,见了咱,都绕着走。本来可以让咱妈搬到县城住,可是县城的房子也给扣了。在村里又不敢见人,还能有个好?别说她,我也要成神经病了。是不是?”百合接不上话,默不作声。嫂子顾自往下说,似乎找百合倒苦水来了,只见她眉毛一耸一耸的,袖子一挽,两片嘴唇一碰,话便从舌头底下冒出来:“妹妹呀,你还不知道吧?老爷子出事后,我这 个财会室主任也给撸了,成了个没事干的出纳,整天看别人脸子;你哥那个养殖场副场长,也不让当了,他现在连个办公室都没有,看大门的老头都不待见他,晚上进场,竟然敢不给他开门……”
百旺低头抽烟,小房间里烟雾腾腾,蔡倩劈手夺过烟,丢地上,猛踩一脚,斥责道:“就知道抽抽抽,你怎么不去找姓白的拼命?啊?就你这尿性,除了靠老子,你还有什么?三脚揣不出一个屁!”百旺舔舔嘴唇,不敢反击,呆愣片刻,又摸出一支烟,哆嗦着点上,对老婆赔笑道:“老爷子的事,不是还没定性吗?看你急的……”
三人一时都不吭声,小屋里的气氛仿佛降至冰点,百合擦擦额角的汗,感到心里冷得慌,她抬眼皮瞅一下蔡倩,随即别过脸。她嫂子娘家是邻村的,原先在白沙村的养殖场当出纳。不知她用了啥手段,把百旺擒获了,而当时盯上百旺的姑娘有很多。她那模样倒是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,薄嘴唇,单眼皮,尖下巴,高鼻梁,深眼窝,人说像狐狸精。家里不同意,尤其是母亲,千方百计阻止,甚至怂恿父亲找茬解雇她。偏偏她怀上了,天天挺着肚子在村里和厂子里晃悠,还拿出B 超单子给人看,说是个男孩。没有办法,父母安排他们赶紧结婚收场。后来才知道,怀孕是假的,她裤腰里塞了个小包袱!
现在百合亲眼看到了嫂子的厉害,以前她在百合面前不这样,给人感觉乖巧得很。看来你失了势,自家人都瞧不起你。百合点的三个热菜上来了,她没有胃口,只象征性地夹了两筷子,百旺只顾抽烟,也不怎么吃,嫂子“吧嗒吧嗒”吃起来没完,兴许她真的饿了。百合牵挂父亲,硬起头皮道:“哥,咱爸他……现在咋样了?”百旺愣一会儿,呐呐道:“见不上,不知道。听说事挺大……”嫂子接上道:“妹妹你得记住呀,都是让姓白的给害的,那白常胜想当书记,暗地里鼓动人告咱家老爷子。你想呀,这年头,哪个管事的不搞钱?咱爸还算好的呢。”百合道:“不会……枪毙吧?”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。百旺和蔡倩都愣在那,百旺手指头捏得叭叭响,喘口粗气道:“那不会。我问过别人,估计得坐个十几年以上的牢……”百合松了口气。嫂子把筷子一拍道:“十几年以上呀!等他出来,咱们也都老了,这辈子就算过去了……”
百合的眼泪,终于不由自主地淌下来。从小到大,她过的都是甜日子,爸妈宠着她,身边人高看她,她没受过什么累,更没吃过什么苦。现在才发现,那都是因为有父亲在,父亲是这个家的支撑,父亲一倒,就好比房屋拆了顶梁柱,房子只能塌下来。嫂子说得没错,他们以前的幸福生活,以后很难有了……想到这里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一串串掉落到衣襟上,她耸着肩膀,身体一抽一抽的,身子一歪,想靠在哥哥身上。百旺却往边上闪了闪,闷头吸烟。嫂子隔着小桌子,伸出手来,抓住她的手道:“妹妹,快别这样!快别这样!你不像你哥,你是大学生,人又漂亮,你还有得混。”百合抽出手道:“哥、嫂子,我不想上了,我回去陪咱妈……”嫂子一听,立马火了,瞪起小眼睛道:“傻妹妹净说胡话!你瞅瞅,家里以后指靠谁?还不全指望你!哭顶个屁用,你要好好混,将来扳掉他姓白的,替李家出了这口气!”
天气已经很热了,南风呼呼从窗子里扑进来,风没有带来凉意,带来的都是燥热气。头顶上的吊扇叶片嗡嗡地转,间或发出“吃冷吃冷”的声音。窗子外面那棵柳树的枝条随风起舞,有些枝条“扑达扑达”抽着窗台和斑驳的灰墙壁。宿舍没有人,几个室友都外出游玩了,她们基本都落实妥了毕业去处,单等拿到毕业证提行李走人。百合在卫生间里面化妆,她化得很仔细。几个月都没有化过妆了,她的手很生疏,忙活了一个多小时,渐渐地,她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。
镜子里的她,重新焕发出固有的神态,就好比这几个月她戴了假面具,变成了另一个人。其实她化不化妆差别并不太大,不像有的人,前后判若云泥。百合的美,是那种难以言说的美,你一下说不准到底美在哪里——她的五官单个论起来,哪一样也不是多么的精致明丽,但是组合起来,又是那么的合辙合韵,越瞅越觉得耐看,直至令你过目难忘。
昨天下午,连成打过电话来,道:“亲爱的,我预订了个高档点的地方,离学校不远。明晚就咱俩,二人世界,好不好?提前祝你生日快乐!”她这才想起来,明天是自己生日。她心里一热,道声谢谢。刚挂了电话,铃声紧接着又刺耳地响起来……
来电者是一个既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名字:梁信达。她犹豫着,犹豫着……铃声响了一分零十秒,停了。
这个梁信达是龙城东面的S 市人,距离龙城百多公里。S 市是个地级市,以盛产黄金闻名,梁信达发家,不是靠挖金,而是靠地产,S 市北郊的大片土地都是他所在村子梁家庄的。他是个传奇人物,早年在火车站拉板车,很快又买车跑运输,掘到第一桶金;再后来当上村领导,赶上土地增值,利用区位优势,带领村人办起众多企业,然后成立信义集团,旗下现有三家上市公司,他因此成为远近闻名的乡镇企业家、省人大代表。他虽然只是个初中生,但他对教育很重视,舍得掏钱,据说龙城师大图书馆里的书,一半以上是他捐助的,他那里每年都免费接待大学生来搞社会调查。本来百合和他八竿子打不着,去年这个时候,学校组织部分学生到信义集团搞社会调查,百合碰巧在里面。他们去集团下属的几家企业参观,百合没啥兴趣,后来被邀请到梁总办公室小坐,她一下子被一排巨大的书架所吸引,里面居然有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——一个农民企业家,对文学作品如此感兴趣,却也少见。
吃晚饭的时候,梁总亲自出席,他身材高大,气度昂昂,看上去真是个有力量的男人。二十多个人围座在一张巨大的圆桌前,百合被安排在离梁总比较近的位置上。让人难以料到的是,梁总致辞之后,大手一挥,服务生径直过来,给百合献上一束百合花,里面还掺着一枝艳丽的玫瑰,接着又有两个女服务员抬着一个巨大的定制蛋糕,放在桌子中央。百合吃惊不小,既欣喜不已又惴惴不安,道:“呀!你们咋知道今天是我生日?我自己都忘了呀!”梁总哈哈一笑道:“我的服务员细心,你拿身份证登记住店,他们就发现了。关键的是,今天也是本人生日!”话音未落,众人都热烈鼓掌,有人连连道:“缘分,缘分。”服务员又过来给梁总献花,他怀抱鲜花,端起酒杯,先和右手边的百合碰了下,然后又举向众人道:“今天是六一儿童节,赶巧又是我和这位小朋友的生日。祝愿我们永远都有一颗童心!来,各位同学,为了童心,干杯!”那个晚上,百合是梁总之外的第二个明星,人人为她举杯祝福,她几乎喝醉了。那个意外的生日场面,令百合对梁信达颇有好感。不久,他来龙城办事,又搞了一次小型聚会,约了百合,还有另外几个人。无非是在饭桌上说说笑笑,轻松愉快,没什么不可以说给人听的。
正恍惚间,手机铃声又响。铃声一下一下顽固地响着,百合飞快地摁下了接听键,只听对方笑道:“小朋友好!我是梁信达,还记得我吗?”百合道:“梁总,您好。有事吗?”她猜梁这个时候来电话,无非是预祝她生日快乐,此外还能有什么?只听梁轻咳几声,压低声音道:“百合小朋友,去年咱们一块过的生日,今年,继续,好不好?一块祝福咱们永远有颗童心。”百合呆愣着,不知怎么回答,她仿佛听到了梁的呼吸,又仿佛把自己的呼吸声也传给了他。过了好久,才木然道:“到哪儿过?”梁道:“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,明天下午四点半,你在学校大门口等我。咱说好了,啊?”不由她分说,电话已经挂了。
百合一夜都没睡好。半晌午爬起来,咬咬牙给秦连成发了一个短信,她写道:“连成亲爱的,不好意思,今天我哥嫂来龙城给我过生日,今晚不能和你一起了,真抱歉。”不一会儿,收到短信,连成回道:“好难过。亲爱的,我只好躲在角落里祝你生日快乐!”
为什么答应了连成,转而又赴梁的约,她脑子木木的,一时也想不明白。吃了几块点心,她先洗了个澡,正准备化妆时,门被敲响,她吓得一激凌——若是连成跑来,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。转而想到这是女生宿舍,他进不来,便按住胸口打开一条缝,宿舍的女保洁员递给她一束百合花,她接过来,居然忘了说声谢谢,便锁上了门。
花是连成送的,里面夹了张小卡片。她嗅着它,渐渐眼里噙满了泪。小时候老家的院子里栽了几棵百合,父亲虽然是个粗人,但他喜欢百合的香味,她出生后,二话不说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。百合百合,她走到哪里,这个名字都能给人快乐和美好。从小到大,她收到过无数的百合花,仿佛这个花的名字是为她命名的。此刻,手中的这束百合花却让她感到很沉很沉,似乎要压垮她。
下午四点多一点,她接到梁打来的电话,他已赶到校门口,是一辆奔驰房车,黑色的,还告诉了她车牌号。她提醒梁,把车开到校门南边的木器厂门口,那地方人少。随即她下楼,快步往外走,目光不看任何人。她走得飞快,赶到房车跟前时,后背都打湿了。车门一开,一股汹涌的百合花气息伴随冷气扑面而来。车里除了司机,只有梁一个人。她上车,被动地和他握一下手,低头找个座位坐下,恍惚看到每个座位上都摆放着一大束百合花,既感觉华丽,又觉得浪费。坐在车里,仿佛置身花棚,花香熏得她有点晕眩。梁说了个去处,她没听明白,又不好再问。车子出了城,好像是往西南方向走,先走了一段高速,然后进入山间道路。此时夕阳西下,遍地生辉,梁让司机关了空调,打开窗子,山间的野风吹进来,百合感觉一下子清爽了许多。一路上,梁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,说的什么,她一句也没记住。
天擦黑的时候,行到一个翠绿的湖边,这地方三面环山,一面是森林,十分静谧,湖边上坐落着十几栋乡间别墅,相隔都比较远。梁告诉她,这是一个私人公园会所,他也是头一回来。他笑道:“一回生二回熟,以后常来。”服务生引导二人进入一栋房子,还没迈进门,就闻见一缕缕百合花的香味飘荡过来。进去之后,她看到桌子上、茶几上、沙发上、床上、床头柜上、卫生间里,甚至阳台窗台上,到处都摆放着十分新鲜的百合花束。这显然都是梁的精心安排。乍看上去他像个粗心男人,实则心细无比。她心头微微感动,努力冲他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。
这时候天黑下来,司机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,大房子里只有他们二人。灯光下,梁的皮肤黑亮黑亮,其实他才三十七岁,只比百合大十五岁,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龄偏大一些,他皮肤黑,比连成黑多了,黑得发亮,脸上还有些凸起的小疙瘩。男人黑点也不是什么大毛病,就像女人胖点不是什么大毛病一样,只要看着顺眼就好,她想。
服务生准时送来了晚餐,原来这里不设集体餐厅,客人都在各自房间用餐,像在家里一样,特别温馨。菜品十分丰盛,还有红酒,自然少不了生日蛋糕。据说这里的厨师都是从龙城的五星级酒店请来的,主要的食材也从龙城运来,而有些食材刚坐飞机从广州或者青岛降落到龙城,接着就被送了来。他们端起酒杯,互道过生日快乐,然后喝酒、吃菜。梁兴致勃勃,脸上冒油,边吃边凝视着她,连连道:“好,好……”不知是说菜好,还是说她好。
手机振动一下,不用看就知道秦连成发来短信,她有点担心他突然打电话过来,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,想了想,索性关了手机。梁对她的举动表示赞赏,他是个见过各种场面的人,男人中的高手,一般情况下,女人当你面关手机,专心陪你,说明她愿意与你往下进行。
那天晚上她没有反对,连丝毫的反对都没有,所以一上来他把她当成了情场老手,嬉皮笑脸地净说下流话,而且恬不知耻。她不吭声,用被角捂上脸,感觉浑身烫得厉害,像着了火,心里面油煎似的,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……事后梁信达发现床单上麻麻点点的,终于明白过来,喃喃道:“你第一次吗?咋不早说……”她不吭声,想哭又流不出泪来。他像个做错事的人,紧紧抱住她道:“百合,你不恨我就好。”
第二天早晨她睁开眼时,天光已大亮。床头有一张便条,上面的字歪歪扭扭,是梁留下的,说他因上午有急事,必须早走。她相信他确实有事,不然不会丢下她。纸条上面还写道:已给会所王经理交待好,她有什么要求一律满足,想何时走找王经理,派专车送她。
这张便条下面,还有一张更小的纸条,上写:留下一份礼物给你,在沙发上,请务必收下。
她起身到沙发那里,看到有一个小黑箱子,打开,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十万块钱。
十万块,按理说不少。但她来这里,是为了十万块钱吗?她想不通,也不敢往下想。
一个月后,面临毕业。秦连成顺利办妥了留校手续,其他要好的同学也都有了去处,唯独百合,无着无落。别人都替她着急,她就一句话:“大不了回老家。”
临离校之前,百合给梁打了个电话,请他务必抽空来一趟,她有事情要说。梁当天就乖乖跑来了,他时间紧,不能留宿,两人在车里说话。她执意要把那个黑箱子还给他,把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,他以前就没遇见过这么好的女人,哪个女人和他来往,不是盯着他的钱包?
百合道:“梁总,我还没找到工作呢。”梁马上道:“你愿意到我们信义集团吗?只是S市不比龙城,怕你瞧不上。”百合笑道:“我家还在村里呢。S 市比我老家强多了,就怕梁总看不上我,把我当成吃闲饭的。”梁笑笑,正色道:“我代表信义集团热烈欢迎李百合小姐。”勾手把她搂过来,亲了一下脸颊,又道:“你给我当秘书,那是再好不过。可是,在我那一亩三分地,我却不能乱来。其他岗位,任你挑。”百合看出他是真诚的,点点头道:“梁总,我暂时不想上班,您能帮我找个地方住些日子吗?等我休息一阵,再去上班。”梁拍拍她腮帮道:“这太简单了,宝贝想去哪都行,我安排。”他们商量去什么地方合适,梁提出来,他年前刚在三亚海棠湾买了栋别墅,一应物品也都置办好了,可以去那常住,只是夏天三亚太热,怕百合不喜欢。百合拍手道:“太好了!那地方离S 市远,而且我还没去过海南呢。”
当下就说定,梁亲自陪百合过去,正好那边有集团业务要办理,原本不想去,这下有了动力。飞三亚那天,百合只带上几件舍不得丢下的衣服和几样化妆品,什么被褥呀、多余的鞋子和衣服呀,还有几个包包呀、一大堆书本呀,全送给了保洁员,感动得那个保洁大姐都快哭了。
昨天就和连成道了别,她告诉他,先回老家休息一阵,多陪陪妈妈,视情况再回龙城。连成可能已经意识到和她的恋情有了裂缝,好在他当过学生会干部,明显比同龄男孩子成熟,遇事想得开些,所以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痛楚。同学里面有多少对,分别时抱头痛哭,痛哭的时候,也正是爱情坟墓挖好的时候。本来学生谈恋爱,最后踏进婚姻殿堂的是极少数,大多数人也只是恋个爱而已。
梁信达在三亚陪百合住了一周就离开了,临走给她雇了个中年保姆,白天过来买菜做饭清理卫生,晚上回自己住处。百合在梁走的那天,发现自己身体出了点意外——这个月的月经没按时来,而大姨妈以前可是蛮准时的。
到此刻,她才意识到,以前那个李百合,死了;而一个新的李百合,出世了。她果断换掉了原先的手机卡号,新号码通讯录上,只有三个联系人:哥哥李百旺、“老公”梁信达,还有保姆崔莉花。从这时起,她感觉自己才真正成熟了。
平心而论,秦连成是个好小伙,虽然他家在山区一个小县城,父母都是普通工人,但他情商高,智商也不低,有远大理想,品质过硬,假以时日,他一定能成个较大的器——他对经商不感兴趣,像这种有头脑的男人,要么将来在学问上出人头地,要么在仕途上走到较高的位置去。也就是说,他是一支“潜力股”。
可是百合不能等,她等不起。她得尽快找一棵树为自己遮风挡雨,她得赶紧摘一个大果子,不光为她自己——一家人全都指望她呢!嫂子蔡倩那天瞪眼说的那句话,她得惦记一辈子!为这个她愿意以命相博,也许一辈子就一个机会,所以她不想给自己留什么退路。
怀孕三个月时,百合到医院做了个检查,胎儿一切正常,而且是个男孩。这让百合心里更踏实了。她每天吃好喝好,按时休息,而且还学着做胎教,感觉挺充实。她尽量不去打扰梁信达,他那么忙,工作那么重要,不能分他的心。
怀孕五个月时,到了十二月,三亚进入最好的季节,百合每天两次挺着肚皮到沙滩上散步,下午半小时,晚上半小时,腹中胎儿的涌动,伴随着海浪的波动,迭加在一起,轻轻震颤,令她感到沉迷、陶醉。
一天晚上接到梁的电话,他喝了酒,舌头不大灵便,一个劲地说想、想、想她、想要她,还对着话筒亲嘴,“啵啵”地响。百合半开玩笑道:“老公,以后给你生个儿子,要不要?”说罢,便又吓得一个激灵。百合无数次设想过,得把怀孕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,却又一直拿不准何时告诉他合适。梁脱口道:“儿子?好啊!老子就盼有个儿子呢!”她不敢再顺着往下说,劝他早点回家休息。他不干,啰嗦个没完,突然道:“宝贝,我想过去陪陪你。这个月不行,下月!”百合又是一个激灵,赶紧道:“您那么忙,就别过来了,春节我回S 市,不好吗?”他舌头转不过弯,好一阵咕噜不清。百合又补充道,“让老婆知道你外头有人,多不好,还不得抓破你那张大脸?”梁吼道:“妈逼的,她敢!……以前她为这个老和我闹腾,后来想开了,睁只眼闭只眼,家里反而太平。”百合接着道,“你老婆那么好,那你更不能乱来嘛。”梁嬉笑道:“宝贝,自从有了你,我可是好久没乱开火了。”百合不想再听他酒后胡言乱语,对着话筒送出一个带响的吻,娇笑道:“老公,我要睡了。晚安!”
第二年春上,三月底,百合在医院生下一个男婴,孩子足月,七斤八两,顺产,母子平安,一切顺利。三天后回到海棠湾的家,崔莉花帮她预先订好了一位月嫂,三个女人整天围着一个小人忙乎,其乐融融。百合给孩子起了五六个名字,只待他亲爹钦定。
儿子满月那天,百合终于下定决心——把事情全盘告诉老梁。她把手机里面儿子的照片选了一张,给老梁发去彩照。老梁半天没回音,到了晚上,他打过电话来,闷声道:“百合,你搞的啥名堂?”百合在三亚一呆就是大半年,从没说过要走,他总感觉她有什么事瞒着自己,想来想去,顶破天就是她在那边偷汉子养小白脸,却又不相信她有那个胆。百合温柔地一笑道:“老公恭喜你呀……你有儿子啦!”老梁一个愣怔,半天才道:“别胡说。”百合认真道:“你听。”她扭了儿子屁股一把,小家伙哭起来,百合把话筒递到儿子面前,哭声昂扬尖锐地传到S 市,把梁信达搞懵了。
几天后他飞到三亚,只看了小孩子一眼,就断定这是他亲儿子无疑,那微微鼓起的额 头,那眉眼,那脸盘,那下巴,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梁信达。他确实希望有个儿子,不然庞大的家业传给谁?所以天上突然掉下个儿子,他还是蛮开心的,对百合也是怀着些许感激之情。百合拿出备选名单,欢喜道:“爸爸来了,赶紧给儿子取名儿吧!这一个月,小可怜连个名儿都没有,我们都叫他小家伙。”他指着其中一个道:“梁——亚——新,可以吧?”百合高兴坏了,笑道:“我心里也最喜欢这一个,你看,他是在三亚出生的,他是个新人,对吧?老公,就这么定了,梁亚新!小名新新!”她抱起儿子好一顿亲,又递到老梁手里,老梁也是爱不释手,大手硌疼了小家伙,他像个小牛犊一样昂扬地哭起来。
老梁小心翼翼地和百合商量,往后怎么办。百合不拿意见,让他先说。他身边不乏这样的事情,无非三条路:一、女人孩子不进家门,男方出钱养着;二、给一笔钱买断,老死不相往来;三、奉子成婚,登堂入室。百合想要哪一个,早就想好了,只是她不能说,得让对方先说。老梁想了一晚上,第二天起床,揉捏着额角,咕哝道:“百合,这样行不行?你开个价,要多少,我都给。以后你们娘俩就住这儿,这房子也划到你名下。”百合抱着小新新喂奶,把个后背亮给老梁,不吭气。老梁又道:“你随便要……三千万?……五千万?可以吗?”
百合最不想要的结果就是这一个,给她一个亿,她也不干,因为有钱没面子,她就想要个完整的家,儿子身边有个爸爸,她身边有个丈夫。当然,她也清楚,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,除非老梁老婆突然间“咔吧”一下没了。这世上,可能最难办的就是接班这件事,历史上有人为了接班,常常搞得血流成河,历史就是一次次被接班这事改写的。
老梁当然也很清楚百合想要什么,权力在他手上不假,但他也不能乱来,他得综合考虑,多方权衡,首先得稳住百合,别出乱子。于是他又提出,按第一条来,他每月拿钱,每个季度至少来一趟,每次尽量多住几天。百合愉快地接受了,因为她现在不能逼他太甚,不能让他发毛,道路曲折,她得迂回前进,先把风筝线抓在手里,她最怕老梁成为断线的风筝。她想和平接班,眼下不过是个过渡时期。
老梁不是个小气的人,坚持每月多给娘俩打钱。百合也不是个贪婪的人,坚持不多要,够花就行。这样的女人,还真让老梁感动,他以前在外面也不是没有养过女人,对方还不都是变着法儿搞他的钱。因此到现在为止,他一点不后悔认识李百合。
梁亚新在三亚的别墅里长到了一岁半,他会跑了,会说话了,他首先学会了叫妈妈,然后是爸爸,再然后是奶奶。这一年多,尽管梁信达想办法捂着藏着,但他老婆王世珍还是知道了他和百合的事,王世珍一知道,不出一天,梁家老太太就全知晓了。王世珍不敢太过声张,怕传出去,对谁都不好,她只能到老太太这里叫苦喊冤。老太太打年轻时候就守寡,含辛茹苦把儿子信达拉扯大,她说什么,儿子不敢不听。当下把信达叫来,先伸手在儿子额头上戳一指头,训斥道:“你个傻瓜,在外胡闹也就罢了,干嘛非得整出个野孩子来?赶紧的,拿钱把人打发掉,不要叫他冒出来坏了老梁家名声!”信达见抵赖不过去,认真道:“娘,那可是个男孩,蛮可爱的,你快看看。”他打开手机给老母亲看照片,老太太摇着手不看。信达坚持让她看一眼,只看一眼——结果这一看,老太太的气消了大半。
老太太同意梁家不和这个孩子断线,但是暂时不能让他进家门,他妈妈当然更不能迈进这个门,而这正是信达想要的结果,所以信达心里像卸下一块石头,轻松愉快地离开了。
那王世珍却凭空添了个心病,她嫁到梁家十五年,用上吃奶的力气只生下两个女儿,大闺女今年十三岁,老二刚满十岁。不能为梁家生下个儿子,而且她年龄又比男人大三岁,所以她在老太太面前总是挺不直腰杆。李百合生的这个儿子,她感觉就是来羞辱她的,是命里来克她的小鬼。那段时间,她花钱请名医,吃中药,喝补汤,拼着劲儿想再怀上一个——如果她也生出个儿子来,外头的那个小鬼,还不得一辈子喝西北风?
远在三亚的百合,天天想的就是接班。小新新一年只和爸爸见几面,这怎么成?没有父爱的孩子,大了往往出问题,既然她放胆生下他,必须保证他健康成长。儿子不成器,便是母亲人生最重大的失败。
百合不想硬来,她不想因此而搞臭她的男人,必须保护他的名声不受连累,你让男人受损,再嫁他,到头来受损的不光是他,还包括你。那段时间,她在电视上看到一位专家讲解《孙子兵法》,三看两看上了瘾。专家解读说,孙子兵法,不是战法,而是不战之法;不是战胜之法,而是不败之法;所谓不败之法,就是不要盲目追求胜利,而要让自己始终处于不败之地,守住底线,上不封顶。最大的敌人不是对手,而是自己不犯错误。专家又说,“不战”“不败”,有三层含义:打不赢,不打;打得赢但打不起,不打;打得赢也打得起,但是还要看看能不能“不战而屈人之兵”。因为战争的风险太高太大,因此要善于忍耐,善于等待。所以说,等待也是重要的军事行动,但不是无所作为。
百合等待了一年多,小新新可以满地跑了,她给老梁打电话,请他无论如何过来多住几天,陪陪长期没爸的孩子。自打这事挑开后,老梁来三亚,用不着在在王世珍面前藏藏掖掖,做贼似的,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来。他已经不再担任梁家庄的领导职务,只分管集团事务,担子轻多了,集团公司只要经营不出大问题,他便高枕无忧。
老梁扛着儿子下海游泳,爷俩乐得满脸开花。小新新抱住爸爸脖子,提出“回梁家庄见奶奶”。这显然是百合教导的,因为梁家的家务事,老太太最关键,某种程度上说,老太太就是梁家的慈禧太后,只有她那个扣子解开,才算“不战而屈人之兵”。百合就从这一点上攻破。夜里,百合侍候得老梁舒舒服服,哼哼得像头吃奶的猪。这两年除了研究《孙子兵法》,百合还想办法搞来几张毛片学习,下功夫钻研房中术,这一次每回她都表现得既放浪又矜持,十八般武艺样样用上,火候拿捏得恰如其分,迷得老梁都不想回去了。
半夜,老梁睡不着,推醒百合,闷声道:“孩子也应该见见奶奶,老不见面不行,不见面永远没感情。我觉着,老太太也想瞅一眼亲孙子,她都奔八十了,高血压心脏病,说不定哪天就撂倒。”百合喘息道:“老公,就看你了。儿子就应该在老梁家一亩三分地上成长,老住这儿算啥?连个熟人都没有,时间长了,别说孩子,我都抑郁。你忍心?”老梁伸过手一边揉捏着她的乳一边道:“头一回见很重要,别搞砸了,容我想想。”百合能感觉出来,老梁不是应付她,他真有点舍不下她和孩子了。
王世珍跟几个朋友到美国玩,一走半月。百合和老梁都意识到,机会来了。百合带儿子坐飞机先到龙城,老梁派司机来接,直接把娘儿俩拉到梁家庄的老房子里。说是老房子,其实已在S 市城中,是在梁家老房子的地基上修的一个四合院,平时王世珍陪老太太住这儿。
进了家,百合并没有下车。信达拉开车门把儿子抱出去,抱到堂屋里。老太太在念佛,耐着性子等她念完,信达把儿子往地下一放,老太太坐回太师椅里,眯着小眼睛,根本不看他们。小家伙有点紧张,望望爸爸,望望奶奶,不知怎么办,眼看就要咧嘴哭。信达伏在他耳边小声道:“妈妈咋教你的?”梁亚新有了主意,上前两步,像模像样跪下,冲奶奶磕了三个头,高声道:“奶奶好!我是您的孙子梁亚新,看您来了……”
老太太抬抬眼皮,绷着多皱的脸,两片嘴皮子一碰,吐出两个字:“野种。”信达赔笑道:“娘!这可是你亲孙子,你仔细瞅瞅。”信达抱起儿子,送到老太太怀里。老太太接也不是,推又推不出去,顾自道:“婊子养的。”梁亚新终于给搞哭了,信达提溜过他来,一手夹在腋下,笑道:“娘,你有了亲孙子,咱老梁家不就有后了吗?”这话倒是提醒了老太太,她睁开眼,从八仙桌的果盘里摸起一颗糖,递过去,道:“给,吃糖。”信达放下儿子,小家伙不再哭,上前接过,很有礼貌地道:“谢谢奶奶。”
不知何时,百合进屋来了。而这之前信达和她约定,这次她不露面。百合一进来,信达一时不知所措。只见她上前,大大方方朝老太太鞠个躬,微笑道:“妈,我是孩子妈妈李百合。今天来,看望您老人家,我给您织了个帽子,天冷,您外出戴上。”在信达和老太太发懵的当口,百合把手中拿着的一顶棉钱黑针织帽,放在了身边的茶几上,挤出一个笑,又道:“妈,给您老放这儿啦!”
众人都愣在那儿。百合口口声声叫妈,显然不是乱叫,听她这口气,显然来了就不想走。老太太紧绷着脸,恶狠狠瞪一眼百合,手指头哆哆嗦嗦指着她,啐道:“你给我滚出去,这儿不是你家。”
梁亚新又吓得哭起来。百合上前抱过他,小声哄着。信达见状,用眼色示意百合赶紧走人。百合冲老太太再次恭恭敬敬鞠个躬,出去了。
再把娘儿俩送回三亚已不可能,百合娘家也回不去,信达只能在S 市找个地方先把娘俩安顿下来。这是个小城市,信达原本是这里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,没几天,外室带孩子找上门,成为当地私下里的头号新闻。等王世珍从国外回来,这才真叫“生米煮成了熟饭”。
信达找老太太商量对策,他的意思很明显:请老太太做主,撵不走人,他没办法,只能娶李百合。老太太不想做这个主,毕竟王世珍当年嫁给信达,就是她做的主,现在信达要蹬了人家世珍,她怎能点这个头?让老街坊们怎么看?黄土埋到脖根的人了,她可不想落这个骂名。老太太让儿子自己拿主意,她道:“是你娶媳妇,又不是我娶媳妇。”信达道:“是你娶儿媳妇嘛!”老太太道:“呸!你爱娶不娶,老娘才不管这屁闲事!”
王世珍回来后,扬言要找“那个小骚货”拼命,但没人告诉她“那个小骚货”藏什么地方;她又扬言找老梁拼命,集团办公室的人告诉她,梁总到北京开会了。她去找老太太,请老太太做主。老太太陪着抹了一会儿眼泪,叹道:“我老成这样,说话谁还听?……也怪你没给信达生个带把的,让外人钻了空子。”王世珍辩解道:“生男生女不在我,在他,医生都是这么说的。”老太太道:“世珍呀,你这辈子,吃亏就吃亏在嘴上,你说赖他,那人家小新新他妈,怎么就给他生了个儿子?难道这孩子是偷来的不成?”王世珍嘴硬,忿忿道:“不是偷来的,是偷偷日出来的,下辈子让他没屁眼!”老太太知道王世珍心焦,不和她计较,劝道:“唉,要是搁解放前,像信达这样有本事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,你做大,新来的做小,也就不用闹了。唉唉,可惜现在不兴这个了……”
王世珍处处碰壁,回家冲两个女儿发火,怪两个傻瓜没心眼,这么大的事不想办法通知她,如果她早回国几天,兴许不至于这么被动。大女儿梁娟道:“妈,我和妹妹啥也没听到,这种事谁会告诉我们姐俩?”王世珍骂道:“小逼崽子,是你们耳朵不尖,塞了驴毛。”梁娟不高兴,瞪眼道:“妈,千万别闹了!你越闹,我爸越烦你。他要娶那女人,你又挡不住,不如多要钱,在钱上找回来。我同学说,现在啥最亲?爹亲娘亲不如钱亲!”正在客厅踢毽子玩的二女儿梁萍大声道:“只要有钱,啥都不怕!”
王世珍呜呜地哭起来。
梁信达四十岁那年,再一次做了新郎。那一年李百合二十五岁,应算是奉子成婚。婚期特意选的六月一号,国际儿童节。这一天又是他二人共同的生日,无比浪漫,意义非凡。婚礼上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,信达挨桌敬酒时,有人伏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:“你个狗日的!天下的好事,都叫你占了!”
信达和前妻办离婚手续之前,很多人都等着看“好戏”呢,因为所有人都预言王世珍会狮子开口大闹一场,财产至少得分给她一半。这个婚,没有一年半载,收不了场。
但是后来他们让S 城人失望了,梁家的财产并没有请法院或公证处的人来搞分割,一切都由老太太做主。那段时间,梁信达退出了信义集团,新注册成立一个家族式的集团公司,名为盛达集团,旗下业务有房地产、租赁物流、一家高科技产业园,还有一家五星级酒店,名为百盛开泰,都是优良资产,梁信达为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。王世珍坚持至少切分一半,怒道:“我和梁信达艰苦创业二十年,才有了今天,她跑来摘果子,不同意我的条件,打死也不离!”老太太劝她道:“世珍,切你一半,就你那点本事,你能守住?没几年还不得让风刮跑?不如全让信达干,你得利。”在众亲戚开导下,王世珍很快想通了,婚姻婚姻,无非是一拴人、二拴钱——即使拴住人,拴不住心,有嘛用?她显然就没拴住信达的心,否则他怎么老去外面找人?何况现在连人都拴不住!只要一辈子有钱花,她还图什么?
老太太总还是向着这个老媳妇的,按照梁家庄这地方的风俗习惯,分家产,男儿就应当多分,女儿得往后靠,也就是男孩吃肉,女孩喝汤。这一次,老太太当仁不让一锤定音:信达当一把手,世珍二把手,公司股份二人各占一半。信达管事,业务上的事世珍不掺和。百合刚来,无功不受禄,她那一份将来找男人要。小娟、小萍、小新新,三个孩子,不分男女,将来财产平分,三一三十一,谁也不多占,谁也不吃亏。王世珍道:“那个小骚货,她再生下个儿子咋办?”老太太想了想,把信达和百合叫来,问道:“你们还打算再要孩子吗?”信达和百合明白过来,均道:“不要了不要了,一个就够了。”这个问题迎刃而解。如此一来,王世珍认为自己是最大受益者,相当满意。百合一只脚刚踏进来,寸功未立,没有发言权,只要能和老梁结婚,其他的她都可以不计较,何况儿子一进梁家门,就有巨额财产等着他继承,她还有什么不满意?
老太太当着信达和两个媳妇的面,板起脸道:“信达和世珍虽然离婚,但是不分家,以后还像一家人那样。将来我生病,两个媳妇轮班侍候我,行不行?”王世珍赶紧道:“娘,我天天守着你,端屎端尿。”老太太摆摆手,仿佛把面前的臭气赶走,冷眼望着百合。信达抬脚尖勾一下百合,百合一愣道:“妈,我没意见。”老太太接着道:“小新新他妈,我先把话落下,你别生气。”百合不知道老太太想说什么,急忙道:“妈,不生气。”老太太清清嗓子道:“信达要是一个月半个月的,到世珍那儿住一宿,你可不要想不开,毕竟人家是老夫老妻,先有她,后有你嘛。”百合顿时愣在那里,脸有些发白。信达急忙给她使眼色。她想起信达说过,早就和大老婆分床睡了,一个月都同不了一回房,现在有她夜夜作陪,更不会再去碰那个又胖又蠢的老女人。于是她清清嗓子,放松表情,爽快地道:“妈!我没意见,王姐姐高兴就成!”边说边看一眼王世珍。王世珍感激地望她一眼,眼圈儿竟然红了。
新婚之夜,百合幻想老梁会像饿狼扑食那样,疯狂地满足她,然后再说些温存话,搂抱着幸福地睡去。可那人一上床就像个死猪一样,倒头便睡,而且还背对着她。百合以前看到一本书里说,新婚之夜看男人表现,如果男人碰都不碰你,象征他以后对你没兴趣。如果真是这样,她未来怎么熬日子?没登堂入室之前,她想的是财富地位,不光为自己,更想靠这个为娘家人争口气,最好像嫂子说的那样,扳倒那姓白的,替父亲出口气!然而一旦嫁入豪门,她还想要属于她的爱情——这两样都不能少,才算圆满啊!
百合脑子里乱七八糟,好不容易睡着,老梁却又醒了。他其实也没睡太死,抱得美人归,还顺带搭上个活蹦乱跳的亲儿子,是他多年来的奋斗目标。可是目标一旦实现,他又感觉空落落的。他想起当年和世珍的历历往事,他拉平板车,在火车站货场替人装卸货,常常累得臭死,还要挨别人唾骂,到年底也落不下几个钱。世珍她爹是王寨村的生产队长,家境比他家要好许多,但人家世珍不嫌弃他,父母虽一再反对,她坚持嫁给他。后来夫妻一块创业,她跟他一起吃苦,从没抱怨过。有一年为了拿下一块地,他陪领导喝酒,喝不过,钻了桌子底,世珍上来继续陪,直到喝得胃出血,终于把事情办妥。他就是靠这块地起家的。他后来当村干部、入党,也是靠了王家,世珍她爹和梁家庄老支书梁向阳早年是拜把兄弟,要不是这层关系,好事哪能都轮到他?可以说没有世珍,就没有他今天……想起这些,他鼻子有些发酸。前些日子忙着处理问题,总想着赶紧搞定,顾不上想这些,现在一切办妥,安静下来,他突然又觉得良心上有点过不去。美人也好,儿子也好,其实都是他拿自己名誉的损失、良心的亏欠来做代价换取的……
他怎么也睡不着。小女人打着小呼噜睡得实,她可是了却了心愿,没想到看上去那么单纯的女孩子,心机那么深——这一步步,都是按着她的套路来的,现在他总算想清楚了!
老梁翻来覆去折腾,越发心乱,索性爬起来,穿着睡衣到客厅,打开壁灯,启开一瓶法国红酒,仰靠在沙发上,也没取杯子,抓起酒瓶,一小口一小口的,有滋没味地独酌。后来天快亮了,百合蹑手蹑脚寻过来,见他大半夜地喝酒,像个落魄鬼,心里不高兴,便叨咕几句,不想就惹毛了他,瞪起大红眼睛吼道:“你妈逼闭嘴!”把个百合吓一跳。他那样子蛮吓人,以前就听说他有酒后打老婆的坏名声,他会不会打自己?……百合吓得不轻,闷声退回卧室,把脸埋进被子,默默流泪。
平心而论,刚结婚头几年,老梁对百合还算不错,钱随她花,想干啥他都不拦。她偷偷资助娘家,给百旺买车,给母亲在县城买房,杂七杂八的,没少往家贴钱,他都是睁只眼闭只眼,佯装不知。他原本就是个粗人,不能要求他花前月下卿卿我我。他平时也就爱冒几句粗话——有本事的男人,谁不爆个粗口呢?自己父亲不也这德性吗?吊呀逼呀的,整天挂在嘴上,白沙村的人还不是照样喜欢他,当然那是以前。
百合也是心甘情愿地侍候男人。她不用上班,每天时间多的是,想读点书打发时间。她到老梁办公室找书,发现那一大排书架上的书,一本都没打开过,像是刚从印刷厂拉来的——当时就应该想到那是装样子的。有一天,她看到张爱玲的书里有段话:“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到胃。是说男人好吃,碰到会做菜款待他的女人,容易上钩。”她受到启发,开始研究做菜。从一窍不通,到做得几件像样的家常菜,只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。老梁夸过她几次,她很开心。
那本书里,张爱玲还写道:“又有人说:‘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。’”那意思是,占有她的人,才能占有她的心。然而老梁在床上,对她越来越冷,半个月一个月的,都不碰一次。他推说自己年龄大了,工作又劳累,哪里还有年轻时候那个劲头。
不久就影影绰绰听说老梁在外面找人,又没有真凭实据,想抓个现行,第一她没胆——真抓着了,怎么收场?第二也不是那么容易抓的。她壮起胆子到老太太那里“告状”,埋怨男人胡来,她才嫁来多久?难道到手了,就不珍惜了吗?老太太叼着烟袋锅, 嘬着牙花子,轻描淡写道:“男人都那样,新鲜劲儿一过,又惦记外头的。不是有句老话嘛,吃着碗里看着锅里,说的就是有本事的男人。”百合心里头有气,撇嘴道:“还家花不如野花香呢!难不成他还有理?”老太太吐口烟,冷笑道:“小新新他妈,你算说对了。当初世珍是家花,你是野花;现在你为家花,不知哪个婊子野花又缠上信达。想想当初世珍是怎么熬的,你呀,能熬就熬吧!难不成你跟他打离婚?”直把百合气得说不出话。
与梁亚新相比,老梁的事似乎不算啥了。后来最让百合操心的,莫过于儿子。她为他操碎了心。儿子上幼儿园以后,不能时刻跟她在一块了,她非常担心他的安全。有一阵百合迷上一部电视连续剧,那部剧主要写皇帝后宫的妃子们斗来斗去,有一个受宠的妃子生下一个男孩,皇帝非常喜欢,引发另一个受宠妃子的强烈妒嫉,最后发展到唆使人将小男孩投到井里溺死。这个剧吓得百合噩梦连连,有一天夜里她竟然梦见梁亚新被黑衣人投进水井里,她怎么也找不到儿子,最后急疯了……醒来后冷汗淋淋,几近虚脱。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双眼睛——那双眼跟这个杀人妃子的眼色非常像,凌厉、尖锐、阴沉。她想了好几天。那天带新新到老房子看望奶奶,她突然看到了那双眼——黑暗的角落里,王世珍射向新新的眼色,活脱脱就跟那个杀人的妃子一个样!
这以后百合对儿子的安危更上心了。新新每周见一次奶奶,以前有时她让保姆或者司机送过去,因为她不愿意看老太太尤其是王世珍的脸子。从这时起她坚持亲自接送,一次不拉。平时送幼儿园,百合也是亲自开车,坚决不让别人送。为防止路上出意外,还在车里藏了把刀子。夜里睡觉,都是小保姆桂兰带新新睡,桂兰是她嫂子蔡倩帮助从老家找来的,她很放心。但是有过那个梦之后,她开始不放心,不是不放心桂兰,而是担心桂兰睡得太死,别人钻进来偷走孩子怎么办?她坚持跟儿子同床,如此一来老梁就有理由不过来了,他去楼上睡。一直坚持到上幼儿园大班,她才又跟儿子分床。
梁亚新大点以后,老想跑出去玩,他羡慕那些熟悉的小朋友,他们上树捉鸟,到湖边看人钓鱼,还跑到小区里捉迷藏,到野地里放风筝。他不能乱跑,妈妈看得他死死的,除了每周按时到奶奶老房子那里玩一会儿,就只能在自家院落里呆着,院子倒是挺大,人工湖边的一栋独立别墅,但是一个伴儿都没有,无聊极了。百合千般嘱咐万般叮咛,不能吃别人的东西,不能上任何人的车,不能跟陌生人说话。后来她带儿子到老太太那里,遇上王世珍给孩子吃的,她马上挤眼睛提醒他不能要,或者接过来可以但不能往嘴里放。
谁都能想得到,被“那个小骚货”插足后,王世珍的心情好不到哪里去。她后来得了一种病,乏力、关节疼、皮肤长红斑、脱发、口腔溃疡老是不见好。查来查去,确诊为红斑狼疮。这是自身免疫出了大问题,这个病全世界都没办法,到后期,会很痛苦,甚至生不如死。
她以前身体好好的,感冒都很少,突然 冒出这种怪病,真是难过极了。治病需要服用较大剂量的激素,这东西用多了,人像发面馒头一样肿胀。本来她就胖——年轻时就偏胖,年长以后更是控制不住地胖。胖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病,既是心病也是身体病,这下可好,更是胖得出不了门。连老太太都笑话道:“世珍呀,你一走路,震得我耳朵底子嗡嗡响。”
她成这个样子,怪谁?她问两个女儿。大女儿说:“妈,还用问吗?肯定怪那个骚货。”二女儿补充道:“还有那个婊子养的。”不知何时起,娘仨在一块议论那母子俩,从不指名道姓,就用“那个骚货”和“婊子养的”代替。王世珍声嘶力竭对两个女儿道:“你们给我记住,妈混到这一步,全是那个骚货给害的!妈肯定活不长,你们两个,啥时候都不能忘了这个仇!否则老娘到地宫里也饶不了你们!”
从这时起,王世珍后半辈子只做一件事:和李百合对着干。除了不忘教导两个女儿,还得腾出精力在老太太面前念叨她的不是,还得插空子在信达面前挑她的毛病,发现她在外头和某个男人多说句话,那就是了不得的事情;听说她时不时地给娘家人送钱送物,那还得了?吃里扒外嘛!梁家家底再厚,也经不起她胡折腾。况且她爹还是个贪污犯,你梁信达的岳父还在监狱里吃牢饭呢!你不管住她的手,说不定让她把钱卷跑,钱是小事,关键是咱丢不起人哪……
离婚之后,信达对世珍反而客气多了,她说什么,他都点头,说得多了,他自然会相信一些,回家借着酒劲骂百合几句,甚至还给过她两个耳光,打得她七天没敢出门,因为脸肿了。
那时候老太太还在世。老太太活着时,对百合爱理不理,鸡蛋里挑骨头,横挑鼻子竖挑眼,百合经常是热脸蹭她的冷屁股,任你怎么做,在她那里都落不下好。老太太眼里,百合永远无法改变她是个“外人”的印象。百合曾经下意识盼她早点走。可是老太太一走,问题更严重,王世珍似乎成了背后那只无形的手,百合越来越发现自己在这里更孤立,她甚至开始怀念老太太——新新毕竟是她唯一的孙子,由她罩着,总是好一些。
梁亚新上的是贵族学校,周末才回家,百合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,她向老梁要求,到公司找点事做,人不能老闲着。老梁百般推托,到底没拗过她,安排她到公司财务部上班,让她分管一摊。百合有自己的小算盘,老梁毕竟年岁比她大不少,万一哪天他有个三长两短,她不至于睁眼瞎子一摸黑,她得慢慢熟悉公司事务,而财务部是最核心的部门之一。
起初百合老出错,王世珍听说后,给老梁施压,不让她插手。她非要赌口气,发愤自学了大学的财会课程,而且拿到了会计师中级证书。她毕竟是龙城师大的毕业生,当年在老家也算个学霸,谁还敢小瞧她?
看到百合在财务部站住脚,王世珍急了,照这样子,不出几年,那个骚货就会掌握公司财政大权,公司的钱,不知有多少让她“黑”到手,转移给娘家人。信达看上去能干有头脑,实则是个马大哈,他算计不过那个骚货。王世珍上不得班,她便打梁娟的主意,梁娟学习成绩尚可,老师说将来考个二本没问题。上完高二,世珍逼梁娟放弃高考,赶紧到市里民办学校读个会计专业的大专,早点到公司上班,好好盯着那个骚货。梁娟不干,和她大闹。世珍气得躺地上打滚,喉咙里“欧噢噢欧”直响,嘶吼道:“妈还能活几年?老娘咽了气,你不去那盯着,公司财务全都让那个骚货抓手里,到时候你和你妹妹喝西北风吗?”梁娟边哭边道:“我奶奶早说过,我和妹妹占三分之二呢!我爸爸在,谁敢不给?”世珍哭声降下来,压低嗓门道:“你爸也有死的那一天!他哪天不在了,她就成了老大!把钱转出去,剩下个空壳,分给你三分之二,没准都是债务!”梁娟多少懂一点公司运营方面的事,母亲的话真把她吓着了,乖乖退学,转去民营学校读了两年,领了张大专文凭,急急忙忙进了公司财务部,与百合分庭抗礼。
梁娟成了百合身边最大的定时炸弹,处处盯着她、防着她,丁点事就回去给母亲说,她母亲都记下来,插空子找信达念叨,添油加醋,防不胜防。随着百合对公司业务越来越熟悉,她发现好多问题。盛达公司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家族企业,里面姓梁的、姓王的,把持着主要的部门。信达兄弟一人,上面有两个姐姐,下面一个妹妹,姐姐妹妹姐夫妹夫还有另外一大堆亲戚,还有一大堆堂兄堂弟,都在企业里面混事,王世珍娘家那边,也有一堆堆亲朋在各个部门,他们没有股份,搞不到大钱就盯小钱,涓涓细流汇聚成河,他们经手的大量发票都经不起细究。百合感觉问题暂时虽不太大,但不堵上小口子,千里大堤,早晚会溃于蚁穴。百合想了很多办法堵这些漏洞,渐渐地断了那些亲戚族人的财路。她做的事情瞒不过梁娟,梁娟回去给母亲汇报,王世珍把这些炮弹一点点打出去,没多久,百合得罪了几乎所有亲戚族人。
叫百合烦心的不光是这边,老家那边似乎更让她纠缠不清。那年父亲的案子处理完之后,家里基本上只剩下吃饭喝汤的钱,想吃顿肉都得下好几回决心。母亲也是好意,由于害怕,心里发毛,案子判决之前,拼了命地多退钱,就想着父亲少判两年,把家里的钱毫无保留地都交给了专案组,结果呢,父亲还是领了十八年的刑。都说这个判决有点重,可是人已进去,说啥也没用了。为了这个,嫂子可没少埋怨母亲和哥哥,生气道:“别人都是想办法多藏点掖点,咱倒好,比谁都积极,又不评选退款积极分子,傻瓜透了你们!”父亲下狱后,母亲的病时好时坏,在村里总感觉抬不起头,无脸见人,病体就往坏的方向走。百旺两口子在单位一没前途二没面子,还担心他们的儿子受影响,鼓动母亲卖了老家房子到县城买房,大人孩子都搬县城去。那时百合躲在三亚保胎,又不能告诉他们实情,干着急,帮不上忙,索性不管不问。村里想买房的人摸准卖房人心理,放出话来说,李百旺家房子风水不好,不吉利,刻意压价,结果好端端一栋别墅,装修得那么好,那么大的院子,卖出的钱到县城只能换回一套两房两厅的二手房。百合办婚礼前一天才通知百旺夫妇,第二天他们借了辆好点的车代表娘家人出席婚礼,也亏了嫂子那张嘴,婚礼上面对梁家庄人的八方打探,连蒙带编,总算没把家里的老底让好事人给揭出来,否则婚礼当场百合就得大减身价!
嫂子亲眼见过梁家的气派,对百合既佩服又羡慕加上妒忌,她把一半功劳归自己,返回县城的路上给百合打电话,酸甜不分道:“妹妹呀,你听嫂子的,没错吧?那年没有嫂子那两句话,可能你还糊涂着呢!这下好了,咱妈,还有你哥,你侄子国栋,以后有靠山啦!”不久又打电话说,她和百旺暂时没找到合适工作,国栋要上学,母亲精神头还是不行,得给她请个保姆,这都需要钱。百合爽快地答应,每月打一万。这以后夫妇二人把母亲当成了摇钱树,经常以母亲的名义找她要钱要物,她能给就给,决不含糊。她走到这一步,原本就是想让家人过得好一点,她没有什么怨言。
年底,百旺开一辆车门都关不严的破车拉着蔡倩来找百合,张口就要买辆奥迪A6。百合有点吃惊,道:“要那么好的车干啥?你看我,不也才开辆奥迪A6。”百旺哼唧半天没说清楚,嫂子接过话道:“妹妹呀,你哥买车不为他,不为我,我们这张脸不值钱,可你就不同了,现在白沙村,咱们县,哪个不知你过好了,如果你哥还开辆破车,那不仅是丢你的人,还捎带着丢咱老妈的人!”叫她这么一说,似乎得买辆更好的才行!百合苦笑,叹口气,没吭声儿。嫂子又道:“前几天我和你哥去那个……里面探亲,给老爸汇报,说妹妹跳福窝里了,有钱了!一个包包值十几万。爸一听,高兴坏了!你哥念叨,想让你帮忙买辆车,爸特意嘱咐我俩,买来新车别忘拉上妈到村里溜一圈。”
说到老爸,百合鼻子一酸,眼泪“吧嗒吧嗒”往下掉——她有多久没见爸爸了?自从他进去后,她一次也没去看他,一次也没有!她这个当闺女的,实在是不孝呀……她抹抹眼泪,心一横,一咬牙道:“他娘的,不就一辆车吗?买!”嫂子眼泪呼地下来了,上前抱住百合道:“妹妹……你的大恩,我们忘不了!永远忘不了!”
当然这都得背着老梁,更不能让王世珍知道,否则,计较起来没个完。尽管百合想办法捂着盖着家里的事,但现在是信息社会,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捂过今天捂不过明天,到底还是让王世珍打听出了家里的那档子事,到处放话,说信达让一个犯罪分子的女儿给算计了,老梁家的人,都跟着灰头土脸。既然把话挑开,百合索性也把话说满,心平气和对男人道:“老公,你那个大老婆,到处说我家人坏话,请你最好管管。”老梁道:“那个老逼就是图个嘴巴痛快,她年轻时就这样,你装听不见就是了。再说了,又不是她胡编,你家确实有事嘛!”百合冷笑一声道:“如果是金枝玉叶,谁来你这里当二老婆吃剩饭?你不想想,我爸要是好好的,我这身子能轮到你吗?”老梁点点头,嘿嘿一笑道:“这么说,我要感谢你爹呢!”
百合开始明着帮家里。母亲和哥嫂住一块,毕竟不方便,而且住得也挤,她很想花高价把自家原先的别墅回购过来,好好整一下,装成个全白沙村最豪华的,让母亲回去住,给她找两个保姆侍候。后来嫂子劝她道:“赌气不在明面,咱只要过得好,不在村里别人也会知道。”百合遂决定在县城买了个三室两厅的新房让母亲住。后来发现,母亲没过去,嫂子打电话解释道:“咱妈不习惯住新房,有味儿。新房离你侄儿的学校近,我们先过去吸味儿,以后妈想过去了,随时搬。”
一个倒霉的家,像一堵要倒塌的墙,墙倒众人推,社会就是这样子。老李家因为有百合,没有彻底倒下,没有特别让人瞧不起,甚至还让人羡慕起来。
百合晚上睡不着,扳着指头算来算去,身边除了桂兰,竟然没有一个贴心人!你看,连司机、厨师、保洁员,都是老梁找来的人,都对老梁负责,更不用说办公室那群人,哪一个和她贴心?表面上都哄着她,争相讨好她,其实是想讨好老梁,一旦发现老梁脸子不对,马上对她冷淡。而且百合感觉到,一些重要的岗位上,王世珍那边的人越来越多,二姑娘梁萍跟她姐一样,竟然也不去上大学,对付一张大专文凭了事,急慌慌钻进来,找她爸要求到人力资源部门上班,其他部门不去。大姑娘梁娟新找的男朋友,明明在事业单位上班,据说也要辞职“下海”——还能到哪里下海?谁都明白,这些援军是来对付百合的!
蔡倩经常打电话过来开导百合,一个好汉三个帮,偌大一个公司,没几个自家人帮着守摊子,肯定不行;那大老婆离婚不离家,盯的就是百合,想害的人百合排第一;老梁脚踩两只船,和你李百合同床异梦。这年头相信谁?想来想去,还是娘家人稍微可靠些。百合也不甘心只在公司财务部当个“高管”,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,既然王世珍挂名副总,她为啥就不能当副总?
她抓住时机吹枕边风,老梁居然哼哼哈哈答应了。王世珍来公司大闹过一回,老梁躲出去了,他的策略就是不和大老婆正面发生冲突,能躲就躲,他提拔百合的目的,主要是他感觉王世珍那边力量有点膨胀,得想办法压一压。还有一个目的,公司很多事他不便管,容易得罪人,你李百合不是想管吗?由你来得罪人好啦!
百合当上副总,拍她马屁的人越来越多,梁娟表面对她也是客气多了,李姨长李姨短的,百合立马感觉不一样,看来掌不掌权就是不一样啊!老大不在,她就是老大。哥哥嫂子陆续从老家举荐过来十多个亲戚朋友,百合想办法予以安排。老家那边的人纷纷夸百合,把她说成活菩萨。百合觉得,虽然这些人暂时主不了事,至少充个耳目,慢慢的,她这里有了消息源,不像以前,老梁回来说啥就是啥。王世珍逮住老梁告百合的状,说她把七姑八姨全弄进来了。老梁摊手笑道:“咱们不都一样吗?本来就是个家族企业嘛!”把她支回去。老梁对王世珍把两个女儿都拽进来很不满,他原本打算让梁娟好好考个大学,再到国外拿个学历,学点真本事,将来和弟弟亚新一同管理公司。现在都把心思放在赌这口气上,争眼前这点利,不为公司未来考虑,还真是让他犯愁。
后来公司慢慢形成了三派,老梁这边一派、王世珍一派,百合及其娘家人一派。不过这样也好,三足鼎立,三条腿的凳子最牢靠。实际上百合这一派上升势头很猛,梁亚新仿佛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,百合挟子自重,把儿子的优秀当成控制老梁的武器,老梁越来越让着她,她渐渐成了公司实权派,至少能当半个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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